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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家长学院
一门以“复活”为名的生意
最近,张泽伟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行程安排满满当当,连吃饭时间都几乎腾不出来。
他新搬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收拾,杂物凌乱地摊了一地。灯没开,阳光透过拉了一半的窗帘照进来,整个房间呈现一种淡淡的暖色。一台刚组装好的电脑卖力地跑着程序,屏幕上铺满了一个人的很多张照片,机箱的灯光闪烁着,风扇时不时发出呜咽的低鸣。张泽伟的手机消息不断,屏幕几乎常亮,持续发出长长短短的震动声。
张泽伟是南京“超级头脑”的创始人,他们从去年3月开始涉足AI人像模拟训练、声音克隆等业务,是国内最早一批推出“AI复活”产品的小型团队。所谓“复活”,就是基于照片、视频等历史数据,使用AI技术重现已故人物的声音、影像、行为等,生成与其相似的输出。到目前为止,张泽伟的团队已完成1000多笔“复活”订单。清明节将近,他们每天都会接到四五十个咨询相关事宜的电话。
今年以来,“复活”案例越来越多。此前,包小柏用AI“复活”病逝女儿,女儿在妈妈生日时为她唱了一首生日歌;近期,有网友用AI技术“复活”李玟、乔任梁等已逝明星,备受争议。“AI复活”这门此前隐秘而小众的生意,开始受到广泛关注,不断增加的需求同时催生了流水线的生产。在电商平台上,此项服务的价格从5元至上万元不等,价格越高,效果越丰富。除了提供“复活”服务,“复活师”们还在寻找学徒和代理,从而将单一的产业向更远端延伸。
执念
很多人对“AI复活”的初印象,可能是去年清明时B站UP主吴伍六“复活”已故奶奶的视频。当时,吴伍六用AI工具生成了奶奶的虚拟数字人,并和她进行了对话。
视频中,“奶奶”头发花白,说话时有浓重的湖北口音,像她生前一样“唠叨”。因为非常思念奶奶,吴伍六和“奶奶”聊了很多,比如升职加薪、最近的身体状况等。他说的每一句话,“奶奶”都仔细聆听并给予回应,或是点头,或是眨眼,有时还会发出爽朗的笑声。
谈及原因,吴伍六说,是因为自己很难接受奶奶的突然去世。去年春节,奶奶因病住院,不久后病重离世。他在病床前守了半个月,说了很多话,但可惜奶奶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吴伍六从小由奶奶带大,与奶奶感情很深,“以前我遇到事都会和奶奶说,现在我也不知道和谁说了,其实我还是很想和奶奶说。”
吴伍六平时从事AI相关工作,因此他想到了用AI“复活”奶奶。他导入了奶奶生前的照片,制作出了奶奶的动态头像,又将奶奶生前的通话音频导入AI,训练AI模拟出奶奶的声音和语气。他也明白,这样呈现的终究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但怎么说呢,只要是能再看一看奶奶,再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和吴伍六有相似心愿的人不在少数。记者采访了几位用AI“复活”已逝亲人的体验者,他们都对与亲人“再见一面”有强烈的执念——有的年轻人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却一直遗憾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有的家庭中年失独,陷入情感泥淖的父母难以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还有的人伴侣离世多年,希望重新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哪怕只是在屏幕上短暂一瞥也能倍感慰藉。
有需求就有供给。自从生成式AI技术出现后,类似服务就逐渐成为一门新兴的产业。早在2017年,HereAfter创始人詹姆斯·维拉霍斯根据父亲生前遗留数据创造了聊天机器人,很快就收到了相关咨询和定制订单,“一开始我没考虑过把它商业化,”他表示,“但一切都变得非常理所当然,这就应该是一门生意。”
生意
张泽伟是机缘巧合接触到“AI复活”业务的。他从2012年开始创业,起先做的是游戏行业,2016年转向虚拟现实领域,创业失败后,2020年他回到南京从事AI相关的研究,主要方向是AI教育。
有一次,一个朋友联系到他,朋友的父亲意外去世了,全家人一直瞒着奶奶,担心奶奶承受不住打击。朋友问他,有没有可能用AI还原父亲的形象,去给90岁的奶奶报个平安?张泽伟犹豫了。以前,他们做虚拟现实的时候,也接触过类似的需求,但受限于技术不成熟等种种原因,尝试并未成功。“当时内心比较挣扎,技术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张泽伟告诉记者,当他看到老人露出真挚的笑容,以及慈祥、安心的眼神时,他觉得自己在做很有意义的事。
渐渐地,来找张泽伟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一部分人是为了向家属隐瞒亲人离世的真相,也有的是为了疗愈伤痛,弥补心中的遗憾。比如,一个从小被外婆带大的外孙女,希望去世的外婆可以出现在她的结婚典礼上。他们根据她提供的素材,还原了外婆生前的音容笑貌,让她的外婆在婚礼上为她送去了鼓励的话。还比如,有个小女孩因为父亲的意外离世有了抑郁倾向,她的母亲很着急,找到他们制作了伴侣的数字生命,最终合力帮助小女孩从抑郁中走出来。
张泽伟自认共情力很强。有段时间,频繁接触这样破碎的故事,一度让他非常难受,“感觉一下子就体会到几辈子的人间疾苦”,“有时候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都会把自己代入进去”。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张泽伟发现,很多以前印象深刻的故事都慢慢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感。记者采访期间,张泽伟接了好几通咨询电话,简单寒暄后,他先向对方抛出几个基本问题来了解需求,随后快速判断是后续详谈或是婉拒,通话时间一般不超过3分钟,全程表情平静、语调平稳。
张泽伟不愿把“AI复活”看作一门生意,但这项业务确实形成了一套流水线般的固定流程。比如,委托者需提前填写表格和约束协议,约束协议用以厘清法律风险,表格内容涵盖逝者的基本信息、相关生平、人际关系和重大事件等各方面。同时,委托者还需要准备一个10秒以上的视频,必须要有逝者的正面,或者至少一张正面照片,再准备一个15秒以上的音频。随后,相应信息会被放入数据库去进行大模型的调试训练,整个制作过程在一周左右。根据用户需求的不同,每个订单收费在5000元到1万元不等。
技术
张泽伟从去年3月开始涉足相关业务,是国内“AI复活”领域最早的一批创业者。他没想到,仅仅一年时间,这条赛道上已经挤满了入局者。在电商平台上搜索“AI复活”,能看到相关店铺不少,但由于这项服务尚没有统一的行业标准,所以收费和服务质量参差不齐。还有人趁势推出了“AI复活师”的教学套餐和代理服务,大有将“AI复活”这条流水线生意延伸打造成产业链的架势。
目前,市面上的“AI复活”产品,根据成本高低、技术难度,主要可分为三档。其中最低一档是能动的照片,利用深度学习、图像处理等技术,就能让照片里的人物开口“说话”,此项技术成熟且开源,单次成本可以压缩到10元以内。第二档是表情捕捉驱动的AI换脸,可以给真人模特换上逝者的形象和声音,进行语音或视频等互动。这种方式比较讨巧,技术不新鲜,成本在千元左右。第三档则是今年以来大火的数字人“复活”,也是张泽伟目前主攻的方向。因为交付产品不一样,成本跨度很大,总体收费较贵。
付出了更贵的钱,却并不一定能得到满意的效果。“最大难点在于数据量。”张泽伟解释,很多年轻人想“复活”逝去的长辈,但可用的素材太少,比如只有一张老照片,或者只有嘈杂简短的语音,那就很难做出来,效果也不会很好。另外,一些情绪不稳定,可能有极端倾向的委托者也可能被婉拒。为了避免一些可能的问题发生,张泽伟制定了一些接单规则,例如关系确认、形象授权等,同时还会进行一定的资格审核。去年至今,张泽伟接到了5000多笔意向订单,但最终做成的只有1000多笔,其中40%左右的订单都因数据不足只能作罢,超过一半的人甚至完全没有亲人的音频资料。
技术不成熟是另一大难点。赵楠(化名)曾花费万元在网上定制了“AI复活”服务,只为弥补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的遗憾。赵楠的爷爷于2022年底过世,彼时,赵楠远在英国上学,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回国,这成了她心中长久的痛。去年,赵楠瞒着父母偷偷定制了爷爷的AI数字人分身,想要“有仪式感地跟爷爷告别”。刚见到“爷爷”时,她很欣喜,但稍后就从神态表情和只言片语中看出了“浓厚的AI味”,让她“瞬间出戏”。“说话的时候,他对我有点太关心了,一直很‘唠叨’地嘱咐我,但他生前其实更偏爱弟弟。”赵楠说。但她还是郑重地完成了这场期待已久的告别仪式。结束后,她删除了这个数字人,并大哭了一场,突然感到有所释怀。
“现在还不到谈沉迷的时候。因为AI形象的效果,不管是声音、动态效果还是外貌,都距离完美的人机难辨差得很远。”张泽伟告诉记者。不仅如此,在很多交互场景中,如果用户问到数字人数据库里没有的信息,数字人要么不回答,要么就会跳转到大模型,根据公开答案回答,“根本做不到沉浸式对话”。不过,很多人仍愿意接受一个存在瑕疵的数字形象。“背后的情感需求太强烈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数字形象不是那个亲人,但他们有时候可能就是需要一个这样的情感释放对象,来帮助他们真正学会放下。”张泽伟说。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AI复活”“数字生命”等概念看着很超前,但与智能相比,人工有时候才是“核心竞争力”。比如,为了训练AI语音,有的团队会专门去寻找声调声线和“复活者”很像的人录制语音,这样达到的相似度远高于声音克隆。还有同样提供“AI复活”服务的创业公司创始人告诉记者,公司运营成本中,人工才是支出的大头。咨询客户的成功率并不高,但在筛选客户和提供咨询服务上的人工成本不能少。此外,做短视频、投放广告、宣传稿件也都需要大量花钱。
未来
张泽伟对这个行业充满乐观。他认为,随着技术进步,“AI复活”的概念还会持续升级,比起一段视频、一个聊天机器人等,未来还会有数字永生、数字陪伴等更多AI数字人产品出现。同时,他还计划“复制”自己,平时会注意留存各种资料,希望搭建一个更完美的数字人。“我觉得不用把AI这个事情想得太复杂,以前我们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去翻相册、找视频,现在还能跟他交互了,岂不是更好?”张泽伟说。在他的设想中,“AI复活”或许会和扫墓、鲜花一样,成为缅怀已故亲人的新方式。
有从业者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数字人领域的头部企业硅基智能创始人兼CEO司马华鹏表示,硅基智能过去克隆了约50万个数字人,但“AI复活”的人数不过几千人,只占到一小部分,至少目前不是看上去那么美好的一个产业。“在探索相关项目的过程中,我们接触下来,会发现很多人不愿意把亲人克隆、复制出来。”在司马华鹏看来,阻力一方面是大众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度不高,另一方面还有文化和传统的问题。司马华鹏提到,“很多人只是在清明节这种特定的时候祭奠亲人,但是平时要天天这样沟通的话,可能带来的就不是慰藉,反而会加深痛苦了。”
从经济效益来看,“AI复活”也未必是很多企业的首选。“AI复活”本就主打定制化需求,虽然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套标准流程,但很难有一个算法可以批量产出,再根据每个人的要求进行微调,投入产出比偏低。有业内人士做过测算,“AI复活”相关业务一年的收入在500万元—1000万元之间,更适合中小型团队涉足。司马华鹏认为,在国内“AI复活”可能是一个天花板不高的产业,相对来讲,数字人领域,无论是短视频、直播,还是大模型加持下的互动应用,都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此外,“AI复活”同样面临法律的审视。此前,网上“复活”李玟、乔任梁等已故明星曾引起不小的争议,尤其遭到家属的反对。我国《民法典》第1019条规定,任何组织或者个人,未经肖像权人同意,不得利用信息技术手段伪造等方式侵害他人的肖像权;第994条规定,死者的肖像等受到侵害的,其配偶、子女、父母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需要看到的是,“AI复活亲人”与“AI复活明星”具有本质区别,前者是逝者亲属主动所为,而后者则是侵权行为。不过,有专家指出,前者同样可能引发道德伦理危机,“不是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能接受和理解这一新鲜事物,不同情感的碰撞下,很容易引发亲人感情方面的伦理风险,影响到对逝者的尊重和家庭成员的情感关系。”
无论如何,“AI复活”的爆火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技术红利和“次生灾害”或将同时发生。上海大学法学院教授陈敬根认为,“AI复活”存在诈骗的隐患,未来大量AI生成的虚假信息可能引发社会负面情绪、导致信任危机。为了防止“次生灾害”的发生,需要系统化、体系化的应对方式。一方面,要加快AI领域的立法;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画出底线和红线的“硬法”固然不可缺位,但为了弥补立法的滞后性,在人工智能等新兴领域,当前应提倡设立更多的“软法”,即通过行业协会、团体组织等自发制定的规则,产生集体约束力,由此在法律底线之上起到行业监管的作用。
(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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