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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昡 来源于:世界儿童文学网
左昡
以前,在我住的城市里,每隔五个街口,就会有一家又大又漂亮的电影院。电影院全年无休地放映着各种各样的影片:有在竹林里比轻功的武打片;有在外星球上比赛跑的外星片;有在街头比声音大的枪战片;还有在下雪天捧着红玫瑰的叔叔阿姨片……可我很少去那儿,因为很多电影都对我亮着红色的番茄灯——就是在电影院外的海报墙上,每张电影海报的右上角都装着的,那个圆圆的红色番茄灯。大部分的番茄灯都亮着,不分白天还是晚上,所以,每当我走过电影院,总会看到海报墙上红光一片。
我们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知道,只要是亮着番茄灯的电影,我们都不能看——除非我们长到十八岁,在生日那天得到一枚水果刀样式的别针。只有别着别针的人,才能随意地走进电影院,说:“我要看今天晚上十点的那场电影”或者“给我来一张圣诞节的套票,所有电影都有的那种”。所以,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把电影院叫做“番茄电影院”,直到成年那一天,才把“番茄”吃进肚子里,改称它们为“电影院”。
当然,番茄电影院偶尔也会有不亮红灯的电影,在海报墙的最上面或者最下面的角落里。可是,我仍然没机会去看。因为番茄电影院任何一张电影票的价钱都相当于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零用钱——要知道,我们这里父母给孩子的零用钱少得可怜,而且,从家里到番茄电影院的路上有无数个卖糖果卖玩具卖好看图书的小店。要走到番茄电影院却守住口袋里存了一个月的零用钱,实在是很难做到。
但这并不代表我没去看过。我曾经去看过两场,其中一场名字叫做《稀里哗啦砰砰砰》。听名字这应该是部很好看的电影,可实际上看完整部电影我一次都没有笑过。我从番茄电影院走出来,很后悔把今年的压岁钱都付给了那些不能让我笑的演员——尤其是当我看见隔壁的莎莎抱着一个超级大的布娃娃,而楼上的奇奇竟然连续三次向我挥舞着他那崭新的文具盒之后。
至于另外那一场,我已经不记得名字了。那是我和莎莎还有奇奇一起去看的,在暑假里。我爸爸中了彩票,高兴得大喊大叫的同时,他不顾妈妈的反对,任性地塞给了我一大沓钞票。于是我请莎莎和奇奇去吃了冰激凌,在游乐园里疯狂地玩了一下午,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决定用剩下的钱请他们去看场电影——在这之前,他俩谁都没去看过。我记得那天我们一直在黑暗里悄悄地说话,吃爆米花,大家都觉得很高兴,至于电影演了什么,我们都忘了。
有一年,冬天的雪特别大。于是好多番茄电影院都倒闭了,有的变成了卖雪橇和滑雪帽的商场,也有的变成了有着很多风味小吃的美食城。这之后,要找到一家番茄电影院,就至少得走过十五个街口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离我家最近的一家番茄电影院也倒闭了,可它既没有变成大商场,也没有变成美食城。而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重新开张了。它仍然是一家电影院,可是,却和所有的番茄电影院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这个电影院的海报墙上,没有一个番茄灯。所有的海报都像从童话书或者图画书或者我们自己的相册里偷偷撕下来的一样,并且完全没有队列,只是随随便便歪歪扭扭地挤在海报墙上。有的时候,站在马路对面,你会觉得这些海报在墙上长成了一棵树,能够清晰地分出树干和树叶来。于是,我们很快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就叫做“像棵树电影院”。
像棵树电影院的老板也非常地像棵树,他高高瘦瘦的,总穿着一件棕色的长外套,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后来我们发现,到秋天的时候,他的帽子会换成黄色,而到了冬天,他就不戴帽子了。他每天都微笑着在像棵树电影院里慢慢地散步,就像在山上,或者田野里那样,所以,每个去看电影的孩子都能遇见他。他会摘下他的帽子,向我们敬礼致意,偶尔他也检查我们的电影票,然后用风一样的声音提醒我们接下来该走几号楼梯。
说到电影票,再没有哪个电影院的能比像棵树电影院的更有趣了。这是一张比手掌还大的树叶形状的——你可以自己选择你喜欢的树叶,比如枫叶或者柳叶——饼干,上面清楚地用糖汁写着你的名字——不是电影的,而是你自己的名字。在票根,也就是饼干的叶柄部分,留着一个圆孔,如果你在看完电影之后还没有把票吃掉,那么,你就会在离开电影院的时候得到一根粉红色或者蓝色的丝带。这丝带正好能从圆孔里穿过,这样,电影票就变成了一张写着你名字的饼干书签。
由于几乎每个孩子都去过像棵树电影院,所以只要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饼干书签,就知道这孩子是纯粹的馋猫,还是个有前途的青少年。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拥有超过一张的饼干书签,因为这饼干总是非常的美味,而我们那时对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少年并不是很感兴趣。当然,我不得不提前说明的是,后来我们里面仍然有很多人成就不凡,可当时,却没有人愿意留下一张饼干书签。
如果你奇怪为什么我们会突然有钱去买电影票,不管它是饼干还是什么别的,那么,我就不得不告诉你像棵树电影院的另一个好处。这里的电影票不需要钱,但可以用我们多少都会有的那些东西来交换—— 一本旧的童话书、一把树枝削成的木头宝剑、一颗被玩得滑溜溜的玻璃珠子、一个弄脏了的蝴蝶结,等等。唯一的条件是:不能是新的,而且得有点趣儿。
所以,我们可以用我们所有旧的玩具、书本,甚至是破帽子和空玻璃瓶来换一张像棵树电影院的电影票。每张票都不限场次,只要是当天放映的电影,都可以随便观看,看几次都行。但是,这还不是我们最得意的地方。像棵树电影院之所以那么受到大家的欢迎,是因为它和番茄电影院刚好相反——只有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才能到这里来。
像棵树电影院不接待十八岁以上的人,除了天桥下的老白。老白虽然早就过了十八岁,可是他说话做事都更像我们。比如说他会偷偷把石头扔进别人的院子;会和流浪的猫和狗在繁华的街道上疯玩;会对着夕阳大声地唱歌,等等。这些举动让他被其他人疏远,他也从来没有钱去番茄电影院,可他天天都在这城市里到处游玩,做他想做的所有疯狂的事,除了肚子饿的时候,总是带着笑脸。我们也不太清楚他的其他事情,只知道他住在一个天桥下的角落里,在像棵树电影院出现之前,那个偏僻的角落并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
可当兑换电影票的条件公布之后,他无疑成了一个大富翁——在他的角落里,他收藏了从城市的其他角落里搜集来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旧玩意儿。我们开始羡慕他的富有,这种羡慕的直接后果是,我在过十岁生日时,对着蛋糕上的烛光大声说出了我的愿望——我希望长大以后能变成老白!这个愿望吓坏了我的父母,妈妈赶紧把我拉到床上,在我嘴里塞上了三根温度计。妈妈认为我准是发烧了,她的这种想法救了我,因为爸爸本来打算打我一顿。
我们都喜欢在像棵树遇见老白,他非常慷慨,总愿意分给我们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我上次遇到他的时候就得到了一张三条腿的小板凳,莎莎曾经得到了三片发红的树皮,而奇奇则得到了一个底部有个大洞的铁桶。我一直没法理解父母为什么觉得我想变成老白是个可怕的想法,我猜这城里的孩子有一大半都和我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像棵树电影院放映的电影总是那么好看。它一共分为四个大厅:喜、怒、哀、乐。每个大厅都由不同编号的楼梯连接着,喜和乐大厅里面人总是最多。有一次里面放一部关于菠萝猫的电影,差不多全城的孩子都在同一时间来了。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平时看起来电影院并不大,可每个人最后都在里面找到了座位。看完那部电影之后,莎莎说,她怀疑像棵树电影院其实是用气球皮造的,所以想吹多大就吹多大。奇奇听完后补充了一句,而且还应该是永远都吹不爆的那种。
怒和哀大厅里面的人比较少,但我们都一致认为我们需要它们。要知道,我们经常也会生气或者难过,这个时候,到怒和哀大厅里和电影里的小主人公一起奔跑或者痛哭一番都是不错的选择。有些时候,我会不想笑,也许想想点什么,我也会去哀大厅里看看,虽然最后不一定能想出什么东西,但偶尔看看那些让人心酸的故事,总会让我觉得心里更加暖和。当然,这之后我们一定都还会去喜和乐大厅,因为那里的电影实在太有趣了,谁都不愿意错过任何一场。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关于像棵树电影院所提供的饮料。这里不提供罐装或者瓶装的饮料。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奇怪。看电影怎么能不喝点什么呢?果汁或者可乐,总该有点。我可以作证,即使是番茄电影院,也有三四种饮料可以选择。
但是,这个疑问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当我们看电影哈哈大笑的时候,一股不知道哪里喷出来的水准确地射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嘴里。刚开始的时候有的人会被呛到,但一两次之后,我们很快就都习惯了。这水有时候是草莓汁,有时候是橘子汁,还有的时候是非常清凉的泉水。在电影开演之前,猜一猜今天供应的饮料,很快就成为了风靡全城的新游戏。在这方面,我不得不佩服老白,他差不多每次都能猜中。像棵树的老板也很佩服老白,所以常常多奖励他一张票,让他带回他的角落里去,当做下午的甜点或者明天的早餐。
要是仅仅只有这些,像棵树电影院也就不算太奇特了。可是,它和番茄电影院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它是活的。
所有的番茄电影院都和它们最开始建造起来的时候一样,除了内部的装饰,通常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像棵树电影院就完全不同。之所以叫它“像棵树电影院”,是因为它真的像棵树,它会生长,它是活的。
像棵树电影院在每个季节都有不一样的面貌。春天的时候,外墙和楼梯上,都爬满了嫩绿的常春藤。在常春藤织的网里,美妙地点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这些鲜花在早上开门时慢慢开放,到晚上关门时又慢慢萎缩成一个个的小花苞。
夏天到了,电影院的换票处会变成一个开满睡莲的池塘,我们得踏着睡莲到池塘中央去换票,池塘里常常跳出来一两只青蛙,把我们吓上一跳。
秋天是特别美的,整个电影院会变成一片金黄,踩在地毯上,会发出落叶般沙沙的声音。这个时候,还会举行热闹的找蘑菇比赛——在座椅的背后,台阶的转角,都藏着刚刚长出来的新鲜蘑菇。只要采到了,就可以带回家去,让妈妈给熬成美味的蘑菇汤,或者加上点肉馅,捏成世界上最美味的蘑菇肉丸子。虽说是比赛,却从来没有裁判,也没有人排过名次,只知道最后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抱着蘑菇回家去了。
等进入冬天,怒和哀大厅就会关闭,因为老板认为冬天应该完全是喜洋洋的,所以它们就变成了装饰成新年的游园会。在整个冬天里,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过新年,而且每一次都可以得到新年礼物——尽管只是一根小糖棍或者一个装有糖纸的红包。冬天的像棵树,一直都是白雪皑皑,当你在街上的阳光中向这样的白雪城堡走去的时候,心情真是棒极了!
这个电影院是活的,它就像棵树,会生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所有来到这里的孩子都发现,像棵树的顶上长出了一片大大的像气球一样飘浮在空中的树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是新长出来的图书馆。那些我们用来换票的各种旧书都被集中放在了这里,供大家阅读。大部分的书,除了对它的老主人而言是旧的,对其他的孩子都是新的,大家都很乐意去读上一遍。有的时候,就是它的老主人,也会把它重新读一读,把里面的插画反复地看上好一会儿。
然后,是玩具室、衣物室,还有一些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房间,都会在某一个夜晚,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在像棵树的树顶上像树叶一样长出来,飘浮在半空中。这些树叶没有一片是一样的,有的是大大的杨树叶,有的是小小的槐树叶,还有的我当时根本叫不出名字。这些房间里,无一例外地堆满了我们用来换票的旧东西。每当我们在这些房间堆积如山的物品里发现了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一个时,都会感觉那一天变成了一个美好的节日。那些日子,除了上学和睡觉,我们几乎都在像棵树里面寻找着曾经属于我们的宝贝们。我找到了我的旧滑板,奇奇找到了他的铅笔头,而莎莎,甚至为找到了她的旧袜子而哭泣。
当我们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小孩都为像棵树电影院痴迷的时候,我曾经在睡前听到爸爸妈妈的疑问。爸爸说像棵树电影院不像个电影院,因为它根本就不赚钱。妈妈则怀疑这个电影院是不是被那个外来的魔法师施了咒语,她竟然担心里面放的电影或许会吃掉我们的头发。可我知道,这确实是个放电影的电影院,它放的电影不会变成老虎狮子,永远只是银幕上光和影的变化。这些变化组成了在番茄电影院里无法看到的,足以让每个孩子欢欣雀跃的各种有趣的、令人感动的、有时还让人生气的故事。这就是我们喜欢那里最主要的理由。除了学校,还有哪里像像棵树电影院那样,只为我们这些没有水果刀别针的小孩儿开放呢?
所以,当我晚上躺在床上,想象我长到十八岁,就要被迫别上那个闪亮的水果刀别针,把“番茄”吞进肚子,把番茄电影院只叫做电影院时,我总是赶紧用被子蒙住我的脑袋,命令自己快点睡去。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新年前夕,城里所有的孩子都收到了像棵树电影院老板的新年礼盒。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里,装着一张写着我们自己名字的饼干书签,一张长满了各种“树叶”的像棵树电影院的全景照片,还有一个打着封泥的小信封,信封上写着:“如果你没有丢掉,请在你的孩子出生时打开。”每个人都为这份礼物而高兴,我们相信新的一年像棵树电影院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好看的电影和更多奇妙的时光。奇奇好奇地打开了小信封,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莎莎把那张全景照片寄给了她另一个城市里的表姐。当然,有更多的人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爽快地吃掉了那张饼干书签。我也是用尽了所有的毅力才忍耐下来,我总觉得,作为新年礼物的电影票不应该这么快就吃掉,所以,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和礼盒里的其他东西一起,都藏到了我家楼顶的一个墙洞里。
新年的第一天,我们欢呼着跑向像棵树电影院,准备去看今年的第一场电影,却发现,像棵树电影院走了。我相信它是走了,我看到了它留下的脚印——它原本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了两个大大的树叶形的浅坑。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
整整一个月,我们每天都来到像棵树电影院留下的脚印旁边。有的人献上一两朵鲜花,就像献给祖先的坟墓;有的人像往常一样,拿出几样旧玩具,轻轻地放在脚印里;莎莎有一天早上跑去为像棵树电影院唱了首歌;奇奇把空空的信封扔到空空的脚印里,一边哭一边骂像棵树电影院的老板是个骗子。我们发现老白也不见了。大家都传说他被像棵树电影院带走了,或许他可以给像棵树的老板做个帮手,因为他猜饮料猜得那么准。
我在过十二岁生日时,再次许愿能成为被带走的老白。这次父母没有反应,因为这次我没有大声念出来。但我仍然相信,这城里的孩子有一大半都和我一样,都愿意成为那个被带走的老白,能永远在像棵树电影院里,和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孩子们一起,看那些只为没有别针的孩子所放映的永不疲惫的电影。
多年之后,我的孩子出生了。在这之前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楼顶墙洞里的新年礼盒。当我的孩子大声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时,我一边掉眼泪,一边走到医院的走廊上,打开那个小小的信封——用我的水果刀别针。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画着久违了的像棵树电影院老板。我又看见了他那棕色外套,他的帽子是黄色的,而这时候正好是秋天。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闪闪发光的像棵树电影院的门票,就是那张饼干书签,上面用糖汁清楚地写着一个日期和一个城市的名字。就在我刚刚记住这日期和名字的时候,糖汁写的字迹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气。在香气里,我听到了他风一样的声音——他说,要保守秘密。
女儿九岁生日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从电影院旁边走过,上面依然红光一片。女儿抱怨说,她讨厌这样的番茄电影院。我没有答话,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水果刀别针像繁星般闪亮。我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我没有丢掉那张电影票。
之后——也许这结局谁都能猜到——没错,我带着女儿,去了一个不能说出名字的地方,开始了另一次奇妙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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