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红锦鲤

　　一
　　在这个闷热而潮湿的午后之前，小锦鲤一直在自由自在、欢悦舒畅地游荡。十几亩的湖面，南北狭长，三面环山，挡住了冬日凛冽的北风，也满含着夏日葱茏的阴凉。虫卵、杂草、果子给鱼儿提供了丰裕的食物。小锦鲤和它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天到晚畅游，从滩头到大坝洄游岸边，或者顺流而下、娑流而上，或横渡游弋、原地徘徊，或捉迷藏，隐匿在石块缝隙里，或躲藏在水草茂密的叶子下面，怡然自得。小锦鲤虽然也会遇到性情凶猛的食肉鲶鱼——这是唯一的宿敌，但小锦鲤不怕，它是昼伏夜出的另类，君子不利于围墙之下，远遁避险就是了。
　　其实，这个湖里原生的鱼类只有一些草鱼，土鲤鱼，花白鲢，小锦鲤它们是独行特立的稀有物种。小锦鲤一群是几年前一个贵夫人从菜市场买来，跋涉一百多里的山路放生到这里的。她相信这里山高林密，远离闹市，能够给这里可爱的小精灵一个永远安逸无虞的世外桃源。那时候小锦鲤还没有出生，第二年它才在这个新家看到了绿绿的水，蓝蓝的天，红黄的繁花。不过，小锦鲤总是充满了奇怪的幻想，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它有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就是想飞到天空，幻想着有朝一日离开水面，亲亲那变幻多端的白云，触摸那飞翔鸟儿的翅膀……大家都耻笑它是异想天开，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天空，你还能打破千百年的铁律。面对冷嘲热讽，小锦鲤不为所动，它相信终有一天会实现这个美丽的愿望。
　　这个午后，一切发生了变化。
　　一个少年撒向水里一张大网，足有十丈宽，二丈长，小锦鲤和它的一大家子在树荫下睡觉，一下子被黏在网眼里，越挣扎，越是缠的紧，它们拼命的呼喊救命，拼命地向前挤，往后缩，横冲直撞也无济于事。几个小时后，它们精疲力尽了，这张网慢慢的收起，缓缓地被扯上了岸。小锦鲤被裹挟在网里。它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脸，一条一条的鱼被他摘下来，就好像从果树上一个一个地摘果子，他还自言自语，这下够好好炖一锅了，我娘病了几天没吃过饭了，用这些鱼炖汤一定鲜气，她一定喜欢。
　　小锦鲤们被扔进了一个大木桶里，挤挤撞撞的，噗溅起水花，一个劲地翻腾，个子大的鱼竟打了个筋斗挺出了水桶，落在青草地上。小男孩嘻嘻笑着，瞧，多肥嫩！还不安分。放心，我会把你们的骨架埋在屋后的向日葵地里，让你们早日投生转世。说完，用渔网严严实实地捂在大木桶里，沉甸甸背上肩。小锦鲤被压在最下面，喘不过气来，它有点失望。它倒不是害怕滚烫的开水和炙烤的柴火，反正早晚都要化为泥土，能为小男孩母亲带来美味也算死得其所，就是要飞上天的愿望要永远湮没了，不免有些遗憾。
　　那个小男孩力气太小，走走停停。快到村口了，小男孩累得气喘吁吁，蹲坐在一个小池塘边，眼里望着清幽幽的水，手里揉搓着青郁郁的草。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掀开渔网，端详着大木桶里的鱼，一条一条捞出又放进去。小锦鲤仅有手指那么长，还是鱼苗子，有点可惜。他努努嘴，瞅着脚下一汪清水，起身拿起小锦鲤，去吧，给你找个新家。
　　小锦鲤飞了起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秒，但它感觉到了耳边忽忽的风声，那种居高临下、玉树临风的姿态太难忘了，这就是飞翔的感觉吧。小锦鲤一下子掉进了池塘里，飞快地潜进深水，待一切风平浪静后，它悄悄地泛出水面，看到那个小男孩背着大木桶的背影渐渐远去，它还能听到那些鱼儿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小锦鲤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大难不死，还享受了那短暂却让它颤栗难忘的飞翔瞬间。
　　这个池塘只有半亩大，是村里人蓄水浇地留下来的。这里是死水，里面漂浮着塑料袋子、小猪小猫的死尸，还有玉米、谷子、秫秸等柴草。水里全是青蛙、蛤蟆，螃蟹，水蛇，在小锦鲤看来很丑陋可怕的小动物。小锦鲤胆怯地躲在一丛水草后面，警觉地观察这一切。安顿稳定下来后，小锦鲤仍然没有忘记想飞的初心，梦想有一天能脱离这个鬼地方。
　　池塘边有好多虫子，蚂蚱、大青虫、砍头狼、毛八脚，嘤嘤嗡嗡，池塘上空有好多鸟儿，灰喜鹊、白鸽子、绿翠鸟，惊掠飞过。小锦鲤有时想做一只虫子或是一只鸟多好，能够长出翅膀，能自由自在地翱翔。一次，它使尽全身的力气飞跃而起，鱼鳍用力地怕打水面，但只是离开水面有半尺来高，很快就落在了水面上，啪的一声，逗得小青蛙哈哈大笑，说，你太不自量力一样。第二次，小锦鲤瞅准岸边的一棵狗尾草，用力一窜，落在光滑的岸上，哧溜一下又滑落下来。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嘲笑着，你们谁见过上天的鱼？小锦鲤精疲力尽了，沮丧地在池塘里游荡。哎，飞上天空就那么难吗？
　　小锦鲤尝试了许多次，都没能离开水面，但它没有灰心。秋风萧瑟吹落枝叶时，小锦鲤长成了巴掌长了，尾鳍、鱼翅更有力气了。正好，池塘中间以前的柴草堆慢慢地腐烂，一些坚硬的树枝做底子，加上飘来的尘土，慢慢地成了一座移动的小岛，上面有了小昆虫，蝴蝶、蜜蜂也偶尔光临，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吮吸着水分，疯狂地生长着，成了一座繁茂葱茏的小花园了。

　　二
　　秋天的天空蓝盈盈的，天高云淡。走过来一个小男孩，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个撒网捕鱼的少年，红扑扑的小鱼真好看，捞回家让我娘看，给她做个伴吧。小锦鲤听出来了，他母亲的病已经好了。小锦鲤心里很高兴，但是却不敢再往岸边了，它怕万一被小男孩捉走囚禁在尺寸空间的鱼缸里，那它就再也实现不了飞翔的愿望了。
　　这天，池塘中心的柴草堆上落了一只黑喜鹊，正在低头喝水。
　　小锦鲤摇尾游了过来说，喜鹊大姐，你能带我去天上吗？
　　天上，痴人做梦吧，还没见离开水的小鱼。喜鹊不冷不热地说。
　　平白无故谁会帮助自己，小锦鲤想应该给予人家好处。于是说，要是你能帮助我完成这个愿望，我可以给你我有的东西。
　　黑喜鹊瞧了瞧小锦鲤，说，正好，我家装修房子呢，你如果可以把你身上的鳞片给我的话，我可以考虑。
　　小锦鲤略加思索说，只能给你一半的鳞片，我不能把保护铠甲全部给你。
　　黑喜鹊咕咚咕咚喝饱了水，心里暗喜。
　　小锦鲤靠到柴草做的小岛近旁，黑喜鹊坚硬有力的喙啄在小锦鲤的身上，红黄的鳞片慢慢脱落。钻心刺骨的疼痛几乎是小锦鲤昏死过去，丝丝血迹染红了一大片水。黑喜鹊包裹起鳞片心满意足地飞回大树的巢穴，精心布置起房子，早把给小锦鲤的承诺忘在了脑后。
　　小锦鲤左侧身子没了鳞片的护佑，露出白森森的肉。它看到黑喜鹊从老槐树上婆娑的枝叶间穿梭，就吃力地喊，我们什么时候飞上天呢？可是没有任何回音。
　　秋意渐浓，霜露袭打衰草。这九月的早晨，有点寒意，小锦鲤感觉游起来很是吃力，依然不忘看看天空。没有盼来黑喜鹊，柴草堆上却落下了一只灰麻雀，机警地跳来跳去找虫子吃。小锦鲤仿佛遇到了救星，迅速游过来，说，麻雀大哥，你能帮助我飞到天上吗？要是能，我愿意把我身上能给你的东西送给你？
　　灰麻雀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它有一串美丽的项链，就差一颗瑰丽的珠子了。于是试探着说，这样吧，要是你能把你的眼睛送给我，我就成全你的心愿。
　　小锦鲤说，我只能送给你一只，我还要留一只欣赏蓝天白云呢？
　　就这样，小锦鲤的一只眼被灰麻雀啄了下来，灰麻雀脖子上多了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但小锦鲤再也没有见到灰麻雀，那只灰麻雀正忙着和他心爱的人儿约会、享受着烛光晚宴的温情呢。
　　小锦鲤的身体虚弱到极点了，仍然不死心，相反，信念的种子如春草一般更加疯狂地滋长，它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一心追求，目的一定会达到的。这次，来了一只野斑鸠，它来到池塘小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来游去的小虾和滋生的水虫。
　　野斑鸠贪婪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水面的风吹草动。小锦鲤没理会它锋利坚硬的嘴巴，带着祈求的语气说，你能带我飞上天空吗？
　　野斑鸠的心思在如何享受大口朵颐的美餐上，在如何换上一身漂亮的羽翼霓裳参加丛林里的舞会上呢。当它看到小锦鲤背上鲜艳醒目鱼翅时，眼前一亮，说，要是你答应你的鱼翅能缝在我的羽毛伤，也许我会带你去看天空。
　　小锦鲤急切地问，你不会也像黑喜鹊、灰麻鹊一样，拿走我的鱼翅就不在理我了吧？
　　哪里会呢？野斑鸠信誓旦旦地说，带你上天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
　　野斑鸠的嘴像是一把带刃的尖刀，三下两下就将小锦鲤的上背鳍啄了下来。野斑鸠说，最好再把你的下背鳍也给我，这样，我把这精美的饰品镶嵌在两个翅膀上……
　　小锦鲤只剩下了尾鳍，等着野斑鸠拉它上岸。野斑鸠左摆右摆在水里照着镜子，这次我会是森林舞会最耀眼的主角啦！等我参加完了派对，再来找你。不等小锦鲤回话，野斑鸠早就飞到了天空。

　　三
　　小锦鲤彻底绝望了，仅有的一只眼流出了泪，一半的鳞片险些使它失去平衡，只有尾鳍的力量才能使它缓慢、摇摇晃晃地移动，有好几次就要沉到水底了，而且它的伤口发炎了，寄生虫开始侵入它的体内。
　　秋风吹到水面有些凉意了。这是九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弱弱的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给这里的生物以热量和活力。小锦鲤奄奄一息了，像是失去动力和舵的小舟，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一只眼睛仍在仰望了天空。突然，一个黑影了蹿了过来，疲惫地落在池塘中的小岛上。
　　是那只灰麻雀？野斑鸠？还是黑喜鹊？小锦鲤打起精神，鼓足力气，使劲地向上看。原来是一只青蚂蚱。这只绿蚂蚱很奇怪，只有一只绿眼睛，半个腹部还淌着绿汁，头顶的触角也只剩下了一只。它喘着粗气，恰好与小锦鲤的眼神交合。小锦鲤失望极了，有点同命相连的怜悯，很好奇地问，你怎么和我一样把自己身体弄的残缺不全啊？
　　绿蚂蚱神情落寞，看着绿幽幽的水说，说来话长，我一袭绿装，生活在绿草如茵的田野，但是我喜欢绿色的水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水底下看看哪里有什么？可是，青蛙答应带我去水下，借了我一根触角做驱蚊的武器，却不见了踪影。螃蟹答应带我去水下，借了我一只眼睛照明，不见了影讯。还有一只饥饿的水蛇答应带我去，吃到了半个身体，也没了结果……我只能自己从岸上跳下来。一会我想跳到水里看看，不知道还能回来……
　　小锦鲤听着绿蚂蚱的话，顿时有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禁不住潸然泪下，说，绿蚂蚱，要是你相信我，我愿意我带你下水。
　　绿蚂蚱精神一震，说，你需要借我什么呢？
　　小锦鲤说，我什么也不用借你的东西。到时候你带我上天看看天空就好了。
　　没问题。绿蚂蚱说，只要我做得到，我怕舍命陪君子。
　　绿蚂蚱爬到小锦鲤背上。它们在水下看到绿莹莹的水草，纷纷攘攘的鱼虾，还有一去不复返的青蛙、螃蟹、水蛇，它们张着大嘴惊诧地问，绿蚂蚱真能下水啊！
　　小锦鲤累了，绿蚂蚱屏息时间也不能太长。一会儿，它们浮了上来。小锦鲤精疲力尽了，绿蚂蚱憋得浑身涨疼。
　　绿蚂蚱在池塘中心的小岛上歇了一会。小锦鲤像浮萍一样游移，眼巴巴望着绿蚂蚱。大约是半响了，绿蚂蚱缓过劲来，说，小锦鲤，来我驮你上天！
　　小锦鲤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起一丈多高，稳稳的落在绿蚂蚱背上。
　　绿蚂蚱使劲煽动翅膀，慢慢地生向高空。小锦鲤看见了远处的山，树，草，还有它曾经生活过的湖面。
　　绿蚂蚱带着小锦鲤停在了一棵玉米上，它需要休息一会恢复体力。绿蚂蚱感到脑袋都要爆炸了，浑身酸疼，心里发慌，眼前发黑。小锦鲤紧紧抱着它，看着风儿吹过田野的凉意。旁边树上的野斑鸠叽叽喳喳，看见了小锦鲤真的飞了起来，目瞪口呆，那只灰麻雀看见了小锦鲤自由地滑翔，浑身发抖一脚踩空从树枝掉了下来，还有那只黑喜鹊，呱呱直叫……
　　它们终于又起飞了。绿蚂蚱的伤口开始流血了，但它答应了小锦鲤要求，就要不顾一切地飞。小锦鲤看见了那个生它养它的湖，它们朝那个湖飞去。绿蚂蚱敢感觉身体被掏空了，它大口大口地吸气，用尽最后的力气……
　　小锦鲤离开水面也太久了，它的腮一张一合，努力呼进更多的氧气，却越来越头脑昏沉，但它还是想在坚持一会儿，多在空中待一会儿，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它等待、争取的太辛苦、太艰难了。
　　到了，快到了，能嗅到湖里带有腐烂的树叶和鱼腥气的味道了。绿蚂蚱的翅膀载不动小锦鲤了，好像一盏油灯终于油尽灯息了，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倒了湖边。小锦鲤也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觉得眼前充满了光亮，直通向遥远的天空，耳边的风变得那么温暖，像是妈妈温柔的抚摸，它还听到了鱼妈妈的呢喃的呼喊……小锦鲤终于落了下来，它的嘴还紧紧地含着绿蚂蚱的薄如蝉翼的翅膀。它们静静地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秋日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泛起红色、绿色的光，显得那么圣洁。
　　午后，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少年走过来，看到一只小锦鲤趴在一只绿蚂蚱背上，惊奇地说，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见过水里的鱼会和天上飞的鸟生死相依的，也许这是一个吉兆，拿回去个标本，母亲肯定喜欢，也一定会惊叹的。